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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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邗溝北辰堰高地上,再度迎來了貴人。

揚州城水利主事廖嚴遠遠望見車駕華蓋,便知是前幾日的貴人又來了。只是他萬萬沒想到,這次貴人前來不只是出游,還帶來了八百力夫。

穆明珠示意扈從放廖嚴近前來,道:“這是第一批人手,廖主事且用著。今後數日還會有數千力夫送到。”

廖嚴喜出望外,又琢磨不透,小心問道:“殿下,可是朝廷的款項撥下來了?”否則哪裏來的錢雇人呢?可別是還欠著眾力夫的餉銀吧?他可填不起這樣大的窟窿。

“朝廷的款項?”穆明珠淡淡一笑,道:“你就當是朝廷的款項吧。”也無意多加解釋。

廖嚴人並不笨,“當是朝廷的款項”,那就不是朝廷的款項。可若是揚州城中富戶出的財物,又如何會是這位小公主殿下出面?他只能暗自猜想。

穆明珠沿著堤邊而行,俯瞰泥濘的河墊,邊走邊同廖嚴交談,問他如何修堤梁、何時通溝澮,如何行水潦,如何安水藏,如何擇定時機決塞。廖嚴一一作答,竟是詳實清楚,分毫不錯。

穆明珠含笑點頭,讚許道:“如此,疏通航道之事交給廖主事,本殿便再無疑慮。”

廖嚴皮膚黝黑,高挑精瘦,看著三十如許,雖是主事,也穿著短打扮,來見穆明珠時剛放下了挽著的褲腿,鞋邊還沾著泥漿,問答之間態度很務實,倒是聽了年輕公主殿下的一句誇讚,有些不知所措起來。他想到便問了,道:“殿下如何也精通水利之事?”他是主管水利的官員,懂這些是本職應當,可穆明珠一個年輕的公主殿下,怎麽看都不像是會對水利感興趣的,然而她方才的一個個問題,只有熟知水利之人才能問出來。

穆明珠微微一笑,道:“水利乃國之大事。上古之時,洪水滔天,百姓束手無策,誰能治理水患,便可得天下人心,與帝王無異。今古一理,本殿既為帝女,又如何不該略通水

利之事?”上一世她為了討母皇喜愛學得一身本領,雖然沒能如她所想鞏固母女之情,但學到的技藝知識卻是實實在在的,不曾辜負她。

廖嚴一楞,他是風餐露宿辦實差的人,雖知水利關乎民生,但怎麽也不會把修堤壩、通航道之事與皇權聯系起來。

“兩日之內清出航道來,廖主事需要多少人?”穆明珠忽然問道。

廖嚴答道:“青壯三千。”

“好。”穆明珠道:“今明兩日,本殿將總共三千青壯交付廖主事之手。廖主事,請務必於兩日內理清航道。”

廖嚴川字眉皺起來,見這位公主殿下雖然看起來矜貴年輕、卻意外得很通民情,便嘗試性道:“其實……沿途許多百姓田地遭了水災,淤泥未清,怕誤了農時。這航道淤堵之後,往來商船早已知情,或繞行、或轉旱路,早兩日疏通、晚兩日疏通,影響並不大。”他是希望勸說穆明珠讓這些青壯先去處理遭災的田地。

穆明珠平和道:“照本殿說的去做。”她的聲音並沒有提高,神色也還平靜,卻有種叫人不敢質疑的力量。

“是。”廖嚴俯首而應。

穆明珠望向仍是積滿汙泥的航道,仿佛已經看到湖水湧入後的景象,她輕聲道:“很快,便會有大量商船趕來。”

廖嚴不知她所指,然而看到公主殿下篤定的神色,竟已有幾分信了,道:“殿下放心,下官一定力促航道早日恢覆。”

穆明珠一點頭,道:“去吧。”便指著隨行而來的王長壽與靜玉,道:“這二人負責送人過來,廖主事與他們交接便是。”她仍舊沿著堤岸緩緩而行,偶爾俯身撚起地上洪水退去後的淤泥細看。

齊雲始終手持紅羅傘為她遮陽,在她身邊錯後半步而行。

至一處水窪前,穆明珠在那細沙沈積後相對潔凈的積水中洗去指尖淤泥,道:“咱們回去。”

那邊王長壽與廖嚴對接正事,靜玉卻是見穆明珠要啟程回去,瞅著機會湊上來。

他一靠近,穆明珠便嗅到一股“濃烈”的茉莉香。

茉莉香氣本來淡雅,然而靜玉卻好似在茉莉精油裏泡了個澡

出來一樣,他自己就是一噸移動的茉莉花。

穆明珠暗暗好笑,難怪出城的時候,這靜玉拖拖拉拉在後面磨蹭,原來不知如何尋人給他送了這許多茉莉香粉來。大約是在來的路上,他便把茉莉香粉灑了全身。

“殿下這就要走了嗎?”靜玉迎上來,柔聲道:“奴服侍殿下回園如何?”

穆明珠面上笑著,眸光卻冷,道:“你倒是機靈,從何處知曉本殿喜愛茉莉香的?”又道:“這幾日哪裏發了筆橫財,這樣亂用香粉?”

靜玉先笑道:“奴有眼睛,自己會看;有耳朵,自己會聽——最關鍵是有一顆時時想著殿下的心,自然知道殿下喜歡什麽……”待到聽了穆明珠第二問,卻是面皮一僵,有些不自在得別開了視線。

穆明珠情知靜玉這樣的“小人”,銀錢過手,豈有不沾點油水的道理?要他經手買人之時,她便知曉免不了給他昧下些。用人做事,這等銀錢上的事情,不太過分,她也不會追究。

穆明珠只是輕輕點他一句,便轉而笑道:“茉莉香雖好,卻不襯你。”

靜玉見她不再問銀錢之事,這才轉憂為喜,追著問道:“那依殿下看來,奴該用什麽香?”

穆明珠俯身上了馬車,從車窗中露出半張臉來,一笑道:“石楠香。”

靜玉楞住。

穆明珠又笑道:“萬壽菊、千裏香、馬纓丹,也都與你相襯。”她說的這幾種,都是因為香氣太濃,反倒叫人覺得不適,成了香臭的氣味。

直到公主殿下的車駕遠遠去了,靜玉才回過神來,低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香氣,一伸手拍打下許多撲簌簌的香粉來,輕聲埋怨道:“什麽嘛?竟然笑話我。”他頓了頓,轉念一想,忽然充滿了信心,“殿下同我開玩笑,不正是不討厭我嗎?”只要繼續努力,一定能有機會!

穆明珠坐在回城的馬車內,不得不佩服靜玉、楊虎這等揣摩人的功夫,她喜歡茉莉香其實也算不得秘密,若說根源還在她母皇身上。她剛穿過來的時候,曾聽閑坐的老宮女說起過母皇過去的傳奇故事。皇帝穆楨雖然於朝堂上手腕冷硬,對待

宮人卻寬和。所以她母皇從一介妃嬪成為皇帝的故事,總是為宮人所津津樂道。那日是一位曾服侍母皇侍寢的老宮人在回憶往事。

原來母皇從前每日總是在胸衣內塞滿新鮮的茉莉花,這樣不管什麽時候侍寢,一解開衣衫便是潔白的花與清雅的香。

據那位老宮人說,她已故的父皇很是喜歡。

穆明珠那時候穿過來還只見了母皇一面,聽了那老宮人的故事,在腦海中就給年輕時候的母皇描繪出一個香香甜甜的美人模樣。她從前什麽都追隨母皇,連茉莉香也一同愛上了。反倒是她的母皇身為皇帝,不露喜惡,用香總是按著時令、場合,鮮少有用茉莉香之時。

馬車在金玉園門前停下來,穆明珠也從記憶中回過神來。

卻有一隊從建業城趕到的人馬,也恰好來到園門外。

“殿下!”白面錦衣的青年從馬上一躍而下,伏地請安,道:“臣月杖校尉林然,見過殿下。”

在他身後,二三十名錦衣青年也都躍然下馬,伏地相見,俱是建業城中馬球隊之人。

原來是蕭淵接了穆明珠的暗號信後,交待林然領人連夜來了揚州城。

穆明珠笑道:“快都起身——幾時從建業城動身的?一共來了多少人?”一面問著,一面示意林然到身邊來說話。

已經入了金玉園,沿路都有游廊遮陽,羅傘便成了累贅。

齊雲收攏羅傘,落後一步,望著穆明珠與林然一前一後往內院行去。

“下官等昨夜從建業城動身前來。”林然一一作答,“一共來了三百人。”他頓了頓,望著穆明珠,低聲道:“蕭郎君說殿下身邊有危險,下官便先帶了最信得過的三十人入城,餘下的人還在後面。這三十人都是正式比賽馬球隊中的,下官多日來與他們同食同寢,還算熟悉。”

“沒蕭淵說得那麽嚴重。”穆明珠微微一笑,道:“你安排得仔細,先歇一夜,明日本殿再給你們派事做。”便當先入了書房,問他蕭淵等人的事情。

林然便把自己所知,盡數告之。

書房外的暮色沈降下來。

“那麽……”穆明珠最後輕聲

道:“母皇一切安好否?”

林然道:“陛下安康。”看了一眼穆明珠,又道:“就是下官離開建業城那日,陛下帶著穆武穆郎君入了太廟,據說鬧得有些沸沸揚揚……”

穆明珠眸光一冷,太廟對於國家傳承有著特殊的象征意義。

若穆楨是個男皇帝,那麽自己的子女沒有成器的,要擇兄弟家的孩子承嗣,雖然也會引起混亂,但反對的聲浪不會這樣大。但因為穆楨是個女皇帝,她帶哥哥的兒子入夫家的太廟,是很驚駭世俗的。

“好。”穆明珠沈靜應道:“還有什麽消息?”

林然低頭想了一想,卻再沒有旁的能說。

穆明珠仍是沈靜的,又道:“你先去歇了吧。”她坐在書桌前,望著案上明滅不定的燭火出神。

林然輕聲道:“殿下要下官做什麽,只管吩咐便是。”

這次穆明珠沒有回答,只是輕輕揮手,示意他退下。

林然不敢再說什麽,依言退下。

直到書房只剩了自己一個人,穆明珠才任由負面情緒湧上來。

雖然理智分析,她知道母皇多半只是拿穆武做個擋箭牌。但現下與建業城隔江相望,她忽然有了些不確定——是不是母皇有一絲真的欲立穆武之心?所談乃皇權之大,一絲閃失便動萬人心。

穆明珠也不過凡人。

她感到一股熱毒從心裏躥起來,所到之處,將一切生機殺盡。

這樣的情緒無用且有害。

穆明珠很清楚,但卻無法立時壓制或消解了這股情緒。若人能蕩除一切不想要的情緒,那便不是人而是寺廟中供著的佛了。她強令自己起身,想到外面夜風中散散步,化解這叫她難耐的心中熱毒。

她不許人近身跟隨,低頭出了內院門,往竹林間行去,走到竹林掩映的矮墻前,卻正與不曾走遠的齊雲撞上。

“殿下……”齊雲輕聲道,卻見女孩素日靈活含笑的雙眸、此時卻既黑且冷。

穆明珠淡淡看了他一眼,“唔”了一聲,不曾在意,仍往竹林中行去。

齊雲楞住,想跟上去,卻又沒有借口。

誰知穆明珠覆又折返回來,徑直往他身前而來。

齊雲原

本以為是擋了穆明珠的路,往墻根連退兩步,背已經抵在了墻上,卻見穆明珠一步一步逼上來,俯首往他頸間而去。他抵著墻,在女孩的呼吸聲中,自己也僵成了一堵墻。

穆明珠輕聲笑道:“我說哪裏來的茉莉香。”她輕輕嗅了一口少年領口處的茉莉花串,擡起頭來,卻不曾退開。

齊雲喉頭滾動,不敢看她,卻也不敢不看她,眼角餘光中忽然見女孩的手向他腰間伸去,一時神魂俱飛,無意識得溢出一道含糊壓抑的悶哼聲來。

穆明珠素手輕伸,卻是托起了他腰間的紅香囊。

那時來揚州城路上,她送給他的香囊,裏面填了防疫病的香料。

她輕輕撚動那香囊,卻只有淡淡的香飄出來。

齊雲背抵在墻上,腰間香囊為公主殿下握住,為了防止扯斷香囊系帶,只能撐起腰來,卻好似他主動把腰身往穆明珠手上送去一般。他滿面緋紅,額上沁汗,神思恍惚之下,實在不知如何到了這樣的境地。

“舊了。”穆明珠淡聲道,看一眼那香囊,又擡眸看一眼少年。

少年這副樣子,實在叫人很想欺負他。

穆明珠以當下極近的距離,巧笑道:“給你換個新的。”

齊雲急促得呼吸,“唔”了一聲,說不出話來,紅著臉、狼狽不堪得躲避她的視線。

穆明珠垂眸,唇角笑意擴大,又道:“給你換個茉莉香的。”

“嗯。”少年又發出一道含糊的鼻音,低低沈沈,分外好聽,只仍是說不出話來。

彎彎的月牙掛在夜空中。

穆明珠望著眼前羞澀狼狽的少年,感到她心中那股熱毒般的情緒,好像已經隨花香淡去了。

因她的安靜,少年似乎稍微收拾好了情緒,悄悄轉眸向她看來,黑眸蒙了一層瑩潤水光,長睫毛輕輕顫一下,又一下,剪碎了投落眼底的溫柔月光。

作者有話要說:本章知識點:石楠花香→_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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